电话响起,来电显示是爷爷,“明天我就不来送你了……保重好自己……”

电话挂断,正是返校日的前一夜,我木愣愣地坐在床头——本该是我先拨那通电话,本该是我先说那句“保重”。

回忆如潮,经年岁月里的一幕幕像幻灯片段在脑海里闪过。

妈妈说,第一个伸手抱我的人是爷爷。我出生那年,他恰过花甲,退休在家。自打记事开始上学起,负责接送我的人也是爷爷。

读幼儿园时,每天到放学前十分钟,我便开始透过玻璃朝窗外巴巴的张望了。总能发现爷爷已出现在校门口,或正停放电动车,或坐在台阶上用手摇着草帽扇风,令我一直很好奇的是当那么多的孩子一起涌出校门,他的目光为何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锁定我,捉迷藏的心思刚冒出来,爷爷就朝我挥舞着草帽,大声喊我的名字了。

我的小学离爷爷家很近,于是他不再骑车,而是步行领我上下学。他见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书包挎到自己背上,至今我看着他弓着的背仍不免心生愧疚。那时性子淘气,我常挣开爷爷的手掌,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爷爷追不上我,只能在后面很焦急似的喊:“你慢点哪……慢点……”

记忆里,那六年似乎总是晴天,树枝投下的阴影,将我和爷爷行走的道路照的斑斑驳驳。我笑着停下,转身爷爷匆匆向我小跑过来,样子有些笨拙。

记得爷爷午后常坐在院子里饮茶,这时我最喜欢凑上前,搬个小板凳闹着他讲故事。爷爷之前教语文,一腔方言口音却未能改掉。我曾似懂非懂地听他讲土地改革,讲人民公社,讲某年他去北京看升旗,导游告诉他城楼上那幅毛主席像的正上方那位就是主席本人……

爷爷一边讲一边用筷子慢慢的搅动杯里的茶,时光静静流逝,叶子在水中轻盈的缓缓浮沉,爷爷说至激动处不禁"呵呵"笑起来,眼睛会望向很远的地方。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像迷迷糊糊的在他眼中看见了某种情怀在闪动,它比那篱笆外的天空更辽阔,比云中的山峰更厚重。

上初中后搬了新家,和爷爷见面的频率开始以周计算。当我骑车去爷爷的老房子吃饭。我一定能远远看见他的身影立在小巷口。一旁的餐馆飘起几缕烟,几个小孩在树荫下搭积木,一路可听见锅碗瓢盆乒乓的敲击声。而爷爷就站在那儿,望着我拐过一个个弯,驶过一块块青石板停在他眼前。

爷爷总是微笑着,慈祥地,和蔼地,目送我来去穿行在小巷间。他的眼神似乎从未改变,只是他终于可以松开孩子的手,只是孩子的书包终于不再需要他背。

遗忘很短,而想念很长,蔓延成家的牵引;小巷很窄,而凝望的目光却很宽,包容下天地间一切山川湖海。

后来我去了更大的城市上高中,两部手机跨越了几百公里的距离。爷爷在那头,我在听筒这头。每每我询问他身体如何?电话里又会响起爷爷爽朗的笑声:“不要挂念我,我可以的,没有问题。”

可是,有一天,我才终于得知爷爷已在家中昏厥过两次,检查的结果是脑干血管堵塞,一时无语凝咽,我只感到岁月的利刃在心上划着一道道口子。爷爷早已不是昔日刚退休的爷爷了。

然而,爷爷的眼睛依然“望”着我,和从前一样。那次奶奶说,爷爷每天晚上七点半都要守着天气预报,把我这儿的温度抄写在本子上,于是,我才恍然想起与爷爷通话时听到的,“哗哗”的翻书声。

寒假回家吃饭,我告诉爷爷返校时间是正月xx,他点点头,吐出两个“好”字,将筷子插在米饭中间,迟钝地走到门后的挂历前,继而从衣兜里掏出笔,眯起眼睛,勾画着什么。

饭后我走进那面挂历,潦草的三个字映入眼帘:妞返校。抬眼扫过扫过1月,12月……“中秋节,妞爸妈去XX陪她”“20日,妞期末考”……留白处已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我从眼前一排排数字中间,好像看见爷爷日日夜夜流转的痕迹。

厨房里,爷爷弓着背洗碗筷,正如他不知疲倦的记录几百公里外一个城市的天气,不知疲倦的在日历上圈圈划划一般。

我走在已经行走过无数遍的那条小巷里,耳畔是爷爷重复过无数遍的叮嘱,“过马路要千万小心啊……好……再见……你慢点走啊……”

我想起离开时不经意发现的那行字迹——写在房间桌上的显眼处,热水瓶关电否?风迎面扑在脸上,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

返校日,我拉着行李箱在站台候车,天空是深灰的,如鸽子的羽毛,又像极了爷爷冬天常穿的那件大衣的颜色。

爷爷没有来,我却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始终有一对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像阳光,越得过风霜云霞,穿得过千山万水。

人生十六载,我是在爷爷凝望的双眼下向前走着,从蹒跚学步到学会奔跑,前面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是我,后面紧随背景的老人是他。我的步子一天天迈得快了,他的双脚却愈来愈走不动了。

他望我,饱含的是盼,是忧,是无尽的爱;如今我转身回望他,看见的是青丝早已成白发,可一颗心仍在岁月的风中牵挂。

寒来暑往,爷爷,您凝望的眼睛渐渐模糊,没关系,就让我走进您,让您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