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嗞——”的一声轻响,黑色尼龙布包裹的长盒被打开,在墨绿色泛金的天鹅绒映衬下,一把半旧的小提琴在安详中沉睡。轻轻地取出它,擦去琴弦下浅浅的浮尘,再弹开琴盒中的暗箱,拿出松香来涂抹琴弓,一定要每一下都刚好掐在松香因长年摩擦而产生的凹槽中,毫厘不差。从弓头到弓尾,弓头轻抹弓尾重抹,一遍又一遍直到淡淡的香都萦绕鼻尖。然后调音,支好黑漆斑驳的琴架,展开泛黄的琴谱,这一系列练琴前的准备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是这种感觉吗?

这种久违的仪式感,久到都难以回忆起,当年在灯下独自做这些动作的我,心中那段满溢的喜悦和做作的骄傲究竟从何而来。

有时候在我妈的督促下开始练琴,她总说我磨蹭、耽误时间,用我们当地的方言就是“磨洋工”。可是不管她说多少次,我都戒不掉,戒不掉这套动作,戒不掉这种感觉,心里那种充满光明和期待的心情让我上瘾,就像是最振奋人心的摇滚乐,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拿起琴弓演奏。刚学琴的时候家里没有多少钱,琴都是或租或借。一把未成型练习者的小提琴使用寿命很短,小孩子长身体最是快,要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更换。曾经换了无数把破破烂烂的旧琴的我,是那么羡慕透明的玻璃柜台里一把把仿佛闪耀着金光的漂亮完美的琴,于是当我抚摸着想象中的它,这一切的一切都给我带来了稍纵即逝的庄严的仪式感,却又日久弥长。

打开琴盒的时候,想起的是幼年的我空前安静地坐在阳台里的小板凳上,托腮聆听姐姐练琴。那一刻窗外金色的阳光恰好倾泻如瀑,把她的侧脸晕染的朦胧如画。在我不多的记忆中,姐姐似乎从没有这么温柔过。虽然后来我们过上了每天“厮杀打骂”的日子,这一幕却从未在我脑海中淡退。从此年年月月准时准点坐在小板凳上听她练琴,雷打不动。

涂抹松香的时候,想起的是稚嫩的我被懵懂地领到白皮肤大眼睛很漂亮的杜老师面前,她牵着我的手看了又看,拉过我的手臂量了又量,最后她扬起嘴角,柔和的下颌线弯过完美的弧度。她说,你这双手,就是为它而生啊。

调节音准的时候,想起的是困倦的我面对着半生不熟的曲谱,弓弦之间一片苦涩和尴尬。孩子娇嫩的肌肤自然受不住琴弦的硬,螺旋状的细纹将指腹压出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紫红色伤痕,一开始疼痒难耐,逐渐被严冬的寒气冻得失去知觉,来年开春,居然结了茧,粗粝有质感,时常被我用掌心摩挲。

……

这种仪式感带给我的,都是属于我和它之间的独家记忆啊。

不知什么时候起的疏远、忙碌,让这一切都成了冰凉而遥远的回忆。我已经很久不再练琴,甚至很久都不再触碰它一下,让它静静地在角落里落灰沉寂。就连指尖的粗茧也随着岁月逐渐消退,它就如从未来过一样,从我的生命里淡去。

我14岁生日那天,我爸送了我一把真正的、昂贵的、专属我一个人的小提琴。它就和我梦里曾经设想的一样,光滑泛着水亮的皮盒,墨绿泛金的天鹅绒,古色古香典雅的琴声。

很久都没有练琴的我,再次在生日的烛光下做了那套动作,找回那种庄严的仪式感。不曾拥有它的时候,我是那么憧憬;如今拥有了它,它却不再属于我了。

我终于明白,原来它是我的苦难,我的噩梦,我绝大部分痛苦的来源,却也是我的希望,我的骄傲,我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执着。

我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心底涌起的那种喜悦与骄傲从何而来。

是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