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夏天,妈妈在院子里给外公擦背,我看见老人干瘦的脊背上那些蜿蜒纵横的疤痕。

在我的个头是现在的一半时,外公最喜欢让我踩在他的布鞋青灰或黑色的鞋面上。我总是伸直了软软的手臂去摸他的下巴上不长的胡子,或者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

外公的身体一直硬朗,骑一辆比我年龄还大的自行车,驮两个叮当作响的鸟笼子转遍整个县城,甚至晃晃悠悠骑近两个小时的车去乡下集市给他两只宝贝黄鸟买苞谷,再晃晃悠悠行回家,还不误了饭点。

外公最爱搬个马扎坐到杨树下和邻里几个老人下象棋。他棋艺虽算不上顶好,棋品却人人称赞。落子无悔,赢了不夸耀,输了也不放心上,从未恼过火红过脸。

外公原有一只画眉,嗓音极脆歌儿唱的婉转,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那时我比他还伤心,每日一见那只空荡荡的笼子就红了眼圈,外公却并不那么在意,一切皆照旧。后来他告诉我,万物皆由来处来,终向去处去,都是自然缘法。

是否一切事物的暮年,都将归于静默无声与朴实无华,像文人老年归于本真的文章,画者老年接近心灵的画作,像外公。

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妈妈忆及外公早年吃的苦时还落过泪,但这些故事却不从他自己口中道出。外公读书很多,话却渐少,就像漂浮在大洋的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体积不到总体积的十分之一。外公脊背上层叠的伤疤是年轻时战场上留下的,他的腰间有弹片无法取出,时常酸疼,他也不抱怨什么。

这是我向往渴慕的状态,丰富而无言,大无大有之间界限已经模糊,举手投足都是时光造就的韵致。当我躁动不安时,当我轻狂骄傲时,总想起外公平和的沉静的眼睛,像静寂的灯,照亮我,让我看到我自己,重新审视我自己。

外公过了生命里最后一个新年,当喧嚣渐渐归于平淡,他在静夜里静悄悄地停止呼吸。那晚月光清极,次日却下了最盛大的一场雪。

我在一片银白中放了一盏孔明灯。那静静的灯火渐远渐暗,我的心中却似乎有什么越来越亮。

亲爱的外公,我会让心灯长明,请您放心,愿您幸福。